|
王鼎钧
长春围城
一九四八年秋天,长春、沈阳、锦州已成“最后的黄叶”,共军则发起“最后一阵秋风”。十月七日长春坠落,十月十四日锦州坠落,十一月二日沈阳坠落,二十五天内三大据点失守。十一月四日“国军”自动放弃葫芦岛,撤出军队及“义民”十四万人。
东北决战应该居“三大战役”之首,时间最早,影响也最大。依共方资料,东北交战,“国军”损失四十七万人,物资财力的耗费无法弥补,国际声望下坠无法恢复。张正隆著《雪白血红》,引《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》,共军出关十三万人,内战期间发展到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人,东北全境解放时有共军一百三十万人,此时东北共军的武器装备战力超过关内的共军,士气尤其高昂。大军进关投入华北战场,五十八天内消灭“国军”五十二万人。
那时我虽在关内的补给单位供职,补给地区却在关外,我们的眼睛一直望着东北,我们对东北事事关心,也事事揣测。最后突然有一件大事发生,使我惊骇莫名。那就是长春围城。
一九四六年四月,“国军”收复四平,北进长春。然后“国军”的力量由巅峰下降,一九四八年,“国军”打算放弃沈阳长春,固守由锦州到山海关的辽西走廊,与平津相呼应。东北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林彪主张,让长春的“国军”走出城来,半路截击,予以消灭。那时“国军”只要走出城垣碉堡,就对大地山河满心恐惧,察哈尔和河北的“国军”撤退时惊魂不定,一个解放军战士可以俘虏二十个“国军”士兵,一个班可以俘虏一个营,十几个人占据一个村子,可以使兵团进退两难。林彪的作战计划稳操胜算,可是毛泽东要林彪包围长春,严密封锁,不许一根柴一粒米入城。六月围城,十月占领,民间传言饿死三十万人。依解放军作家张正隆引述的资料,长春市饿死十二万人。林彪不失为军人,毛泽东毕竟是“阴谋家”。
那时我在秦皇岛,长春大饥饿的悲惨状况零星传来。市民严重缺粮,一座大楼换一斤米,一个大姑娘也换一斤米,先是满街抢劫,后来一家人互相抢东西吃,幼子幼女先饿死,大路边,树底下,都是尸体,他们出来找东西吃,什么也没找到。“国军”鼓励市民出城,共军把他们又赶回来,成群的人跪在共军的阵地前哭号哀求,最后死在“无人地带”——惨无人道的地带。那时国际间没有一声谴责,南方的学生还一个劲儿向国民政府“反饥饿”!
傅作义为何易帜?
那时共军规定,“国军”官兵如果带枪出城,交枪可以放人。有一位连长以手枪换路条,连夜过沈阳出山海关,投奔“上校爷爷”。他面色青白,语音如垂危病人,演戏说话有“气音”,气胜于音,以气代音,这位连长用气音说话,有气其实无气,没有“士气”,看见了他,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气。他常常深夜梦中痛哭,哭声倒是很大,惊醒众人。
连长告诉“上校爷爷”,军中缺粮,“国军”空投接济,粮袋落下来,各部队派人抢米,自相残杀。他说天天看见老百姓饿死,长官还要派他到民家搜粮,“只要他们不派我去抢老百姓的粮食,我不会逃跑。”他说城门以外,共军阵地以前,老百姓的尸体带状分布,好像给两军画出中线,这是因为垂死的老百姓出城以后,既无法通过共军的封镇,又不准再回到城内,多次往返奔波,再也无力支持。
连长说,共军士兵看见饥民跪拜痛哭,也流下眼泪,但是他们坚决执行命令,饥民不听话,照样开枪打,他也看见带伤流血的尸体。他说共产党真厉害,怎么能把兵训练成那个样子,“人民的军队爱人民”,多年的训练可以一夕翻转,执行任务时可以“违反原则、违背良心”。他说“国军”官兵无论如何办不到,格老子伤阴德,老子不干,他会偷偷地放过饥民,或者自己偷偷地跑掉。他说黄泛区会战的时候,共军用“人海战术”进攻,死伤太多,“国军”打到手软,射手把机枪往地上一丢:“老子不打了!”连长掏出手枪,指着射手的太阳穴,射手扑通跪下:“连长你枪毙我吧!”射手哭了,连长也哭了,说着说着“他”泪流满面,他就是那个连长。
我觉得,消灭长春的“国军”,林彪的办法比毛泽东的办法好,毛这样做“毫无必要”。后来才知道他有必要,他这一招吓坏了傅作义。一九四九年初,共军包围北平,傅作义恐惧长春围城重演,接受“局部和平”,二十五万大军放下武器。世人都说北京是古都,必须保护文物遗产,以免毁于炮火。毛和傅都心里明白,文物遗产,一定无恙,只是再饿死几十万人,这是土法炮制的“中子弹”,傅作义的投降宣言“以我一人之毁灭,换取数十万人之新生”,要从这个角度解读。
1948年10月,国民党军队缴械后,解放军司号员吹响胜利的号角。
何世礼收容溃散兵
我青年时代的老板,中国时报的余董事长,曾任东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。一九八〇年他在纽约,他和报社驻美人员聊天的时候透露,当初“国军”出关,攻下四平,“国民政府”蒋“主席”命令停止前进,杜聿明坚持拿下长春,蒋氏派白崇禧到东北处理。他们在火车上开会,白对杜说,你如果有把握拿下长春,你可以去打,我负责任;如果长春拿不下来,你自己负责任。杜一举攻入长春,这才有后来的大围城,大饥饿。有人抱怨“国军”没有渡过松花江占领哈尔滨和齐齐哈尔,如果真的深入北满,会不会再增加两个长春?……当年我们的副团长要“整”我们的连长,最好的办法是派我们这个连到长春,可是官场斗争之道是把你最麻烦的部下留在身边,副团长也像杜聿明毛泽东,一念之差多少生死性命。
长春围得久,东北垮得快,我们身不由己、脚不点地,离东北越来越远,长春围城的消息刺激甚深,围城的详情所知无多。直到一九九一年读到张正隆写的《雪白血红》,他以四十二页的篇幅写长春围城饥饿惨象,前所未见。此书从中共的角度全面扫描东北内战,除了功勋显赫,也暴露了“恶行重大”,既揭开“中共文宣的粉饰”,也洗去反共文宣的涂抹。它显示伟大的功业与卑鄙的行径有某种共生关系,人类历史的进展,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辅相成。
我在秦皇岛“国军”的后勤单位服务,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:收容东北溃散的官兵。港口“司令”何世礼表现了卓越的指挥能力,他加强已有的防御设施,重兵把守,阻挡来归官兵于铁丝网外,这些人饥寒交迫,我们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,他们穿平民衣服,昼夜跋涉,从小路翻越长城缺口,我们送上一套新军服,然后军事当局派卡车来,把他们集体运走,设法安置。这件事做得相当圆满,那时溃散官兵在南京、上海、青岛外围都有严重的纪律问题,却没有在秦皇岛造成任何困扰。
溃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择路,有些人想进秦皇岛,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单位或亲友。港口司令部设想周到,事先印好一种申请表,溃散官兵可以申请跟某某人见面,只要有人愿意接待,签名负责,他可以来把申请人领走。这种规定也是秦皇岛独有,赖何世礼将军的德政,我的老同学袁自立找到我。我带他理发、洗澡、换衣服、安排工作,他告诉我沈阳怎样不守,东北行辕主任卫立煌先坐飞机出走,沈阳市瘫痪在地上,等解放军收拾。他星夜疾走八百里,穿越战场,“国军”炸毁了大凌河的铁桥,但没有完全炸断,他攀住弯曲的铁梁匍匐而过,解放军围困锦州,挖了许多壕沟,他跳下去再爬出来。沿途多少死尸、野狗、废炮,空中飞舞盖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纸。
离开秦皇岛前夕
秦皇岛和葫芦岛是东北“国军”的补给港,东北既已不守,两港随即放弃,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销,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联勤补给单位调往塘沽,考其时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。前一天,驻守山海关的“国军”撤到秦皇岛会合,二十四日黎明时分,全部到码头登船。
我在秦皇岛结识了一位眼科大夫栾福铜先生,相处融洽,他是一个有爱心的基督徒,撤退的行动秘密而匆忙,我没有向他辞行,到了码头,才知道船舰要下午才离港,我想此时市民都知道我们要走,保密已无必要,何不回到市内跟他告别?
我的行为太鲁莽了!进了市区,才知道全市寂静如死,商家住户的门都关着,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,公共汽车停驶。栾大夫诊所的门关着,我上前敲门,他打开了门,他还坐在诊所里等着救人。他并没有叫我坐下(幸亏没有),我俩站在诊所里,他为我祷告,他左手拉着我的手,右手蒙着自己的脸,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。
回到码头,船舰仍在,我不知道船舰一直升火待发,随时可以离港。今日读史,据说我回到市区的时候,冀东军区独立第八团还不知道秦皇岛已无守军,这怎么会?当年共军情报何等灵通!事实俱在,秦皇岛空在那里等新的主人,想想看,那又是一个我最危险的时候,军队行动“人不离群”,我犯了大忌。
回到码头,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,搜出一些穿军服的少女来,她们每人都爱上一个青年军官,难分难舍,军官的同事们掩护她们上船同行,家长发现女儿失踪,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诉。她们虽然换上军服,但是军帽盖不住长发,加上身材曲线,一眼就可以认出来。军法无情,码头上一片抽泣之声,女儿哭泣,女儿的母亲哭泣,青年军官也擦不完眼泪。那时我心肠硬,只觉得军纪废弛到这般地步,没人顾虑集体的安危,怎么不怕中共的地下党带着炸弹来!
(摘自《王鼎钧回忆录》文/王鼎钧) 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