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七日立秋。十日夜微雨,翌日出门,风吹来。咦!竟有一丝凉意,一阵秋雨一阵凉?秋,要来了么?
晚上,翻出《故都的秋》,郁达夫说,在南方,每年到了秋天,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,钓鱼台的柳影,西山的虫唱,玉泉的夜月,潭柘寺的钟声。可他笔锋带过。那诱人的留白啊,让我不免产生一窥为快之感。恰好在京,我且自个感秋去。
十七日,周末午后,太阳被厚厚的云束缚着,它努力挣扎着,偶尔探出脑袋。我找出地图出来一看,陶然亭公园较近。我且看芦花去。
陶然亭公园因亭得名,亭名取自白居易诗“更待菊黄家酿熟,与君一醉一陶然”,闲适欢乐的样子谓之陶然。可醉后的陶然是真陶然么?造亭者清人江藻说,余虽不饮酒,然来此亦复有心醉之,遂颜曰陶然。哦,此醉非彼醉。
我从西门入。右手一棵白杨,六七层楼高,枝繁叶茂,迎风唰唰响;往右走,似是进入一个玫瑰园,花开正艳,红的、黄的、白的、粉的;抬眼两棵梧桐矗立路两旁,树枝端部的叶子已变黄,远处望,还以为又开出黄色的花儿;近处一瞧,黄叶遮掩,果子淡黄,似已成熟。周围还一片姹紫嫣红、茂密浓深,难道,梧桐已先知秋?
左拐走到湖边。公园主要由西、东、南三个湖组成,三个湖围着一个中央岛,闻名遐迩的陶然亭慈悲庵便坐落于岛上,可惜维修中未开放。湖水清,在似有未有的阳光下,竟有点烟波荡漾的感觉;湖上各种游船穿梭,倒有点百舸争流的景象了,也像误入某个繁忙的港口;湖边三两个垂钓者,端坐岸边,悠然自在,我好生羡慕,然也只有“坐观垂钓者,徒有羡鱼情”的份了。
我顺时针沿着湖边走。湖边的柳树应有些年头了,树干高大苍劲,像个屠夫,孔武有力;而柳丝却像女子的纤纤玉手,极尽阴柔;真是有意思的搭配。柳树成排,柳丝随风摇曳,远远望去,真有“万条垂下绿丝绦”的感觉。有些柳丝较长,可轻抚着水面,有些则轻吻着芦花。啊!寻寻觅觅的芦花,终于出现了。
在湖边的多个拐角处,芦苇被绳子围住,圈养在指定的区域;芦苇长势喜人,杆长叶绿,在有限的空间内,簇簇拥拥的;风一吹来,哗啦啦往一边倒。在枝头,三三两两已长出了芦花,花的根部显浅绿色,又带有鹅黄的底子,花尖细碎而微白;跟着芦苇随风摇摆。我想,这些嫩嫩的、略带微白的芦花啊!你就是秋的信使,带着初秋的羞怯,在芦苇顶上“才露尖尖角”。而我,愿化作一只蜻蜓,立于你之上,与你相拥。
我继续游走。抬头发现湖边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房子,上面写着“蒹葭轩”,我心一喜。《诗经》有云: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大意是:芦花白茫茫,露水结成霜。我的意中人?在河另一边。蒹葭,芦苇也。于是我想,这个蒹葭轩是为纪念曾经茫茫一片的芦花而建的?里边收藏一些照片或者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?最差也得买一些与芦苇有关的产品吧?我踏门而入,环视四周,却尽是冰淇淋、饼干之类的食物,忍不住苦笑出声,售货大妈颇为惊讶地问,要买什么?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到湖底,不由想起了一个广告词: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。取这样的名字来卖冰淇淋,真伤了《诗经》的心啊。
我踱到东湖边,从榭湖桥拐进中央岛。在桥的不远处,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静静立着,没有瞻仰没有花圈,倒也清净。我在墓边呆坐蛮久。爱情,始终是最容易拨动的那根心弦,尤其革命且凄凉的爱情。
我从玉虹桥踱出中央岛,沿着南湖边走,湖风吹面,凉爽舒适。忽然想起写《啼笑因缘》的张恨水,他曾写一篇《陶然亭》的散文,文中提到他曾多次游历陶然亭,最后一次是建国初期,那时陶然亭公园刚修建完成。张恨水笔锋带着喜悦,他说“现在逛陶然亭真是其乐陶陶了”。以后,陶然亭又经多次修建,比张恨水游览时不知要漂亮多少倍。然而,我却隐约感觉少了点什么。现在的陶然亭是非常漂亮了,平整的路,整齐的树,干净的水,浓烈的商业气氛,但这些,别处的公园都有,陶然亭之所以为陶然亭的个性,似乎了无踪影。就像一位女子整了容,把原来可爱的虎牙拔掉,变得更加匀称漂亮了,然而也没了个性,没了个性便不再可爱。至少,魏秀仁笔下的“地匝万芦吹絮乱,天空一雁比人轻”的“地匝万芦”定是再也寻不着了,芦苇已被死死地圈养在角落里,都没了几根,何来的万芦?
八十年前,那个风尘仆仆、不远千里来体验北国之秋的郁达夫,看到眼前的陶然亭,他会有何感想呢?那时的芦花,应该是成片的、自生的、恣意的,在芦花的掩映下,荒冢散地,高君宇和石评梅的新坟上小草初长;而今的芦花,是几簇的、圈养的、拥挤的,在芦花的花尖上,高楼耸立,灰蒙蒙的穹庐偶有蓝天白云来串门。
我感觉有点累了,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下。举头瞧见夕阳,正徐徐西坠;心头莫名升起一番情绪,不知是喜是忧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