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增湘《游房山红螺嶮记》

傅增湘(1872—1950)字沅叔，别署双鉴楼主人等，当代著名藏书家。四川江安县人。光绪二十四年进士，入翰林院为庶吉士。民国六年任教育总长。傅氏一生藏宋金刻本、元刻本善本、明清精刻本抄本校本甚多。为晚清以来又一大家。在校书、目录学、版本学堪称一代宗主。
　　
　　房山山水幽远，甲于燕南。余频年刻意幽寻，邑北诸胜，如万佛堂，黑龙关，莲花山，瑞云寺，皆再至。邑南诸胜，台上方山，云水洞，芯题山，石经山，凡三四至。独志乘所称红螺三嶮者，询之村农野衲，咸不能语其详。第知其与上方相接，而深险幽僻，视上方且倍丐。然当披读剑同人帝京景物略。袁小侑蓟门，三关记，实其水石之清驶，壑之雄秀，与寻常蹊径独别，未尝不冥思神会庶几一遇之也。壬申八月中秋，余与周君庵，即为劳山之游。归来意与飚举，欲就郊垌之间，取筇屐所未经者， 开新境，以画清秋吟赏之趣。适养来告，近得上方奇云方丈之，言红螺嶮与上方相隔一巨嶂，行半日可达。


　　若结侣来游，当遣力为遵，余开此欣然。即走语冕之翊云三君，咸欲皆行，二君固旧游良侣也。因属养庵，预戒车徒，相约重阳后二日，发自旧京。及期，冕之抱恙不果行，爰挈越凡六弟以徒。弟固健於游，久耳上方之名，亟思一搅其胜也。早七时，赴正阳门西车驿，周江三君先后至。又一刻车行，晨光晶丽，意境欣怡，车室中谈谐至乐。九时一刻，抵琉璃河，村店野餐，结束行李，奇云禅师躬迓於此，为借篮四肩，五头，皆自山中戴星而来。十时登行，三里琉璃河镇，四里李家庄，八里东营。一里赵哥庄，一里西营，四里尤家填，道路宽平，景物清旷，不似前游之蔽天，眯若灰洞也。六里天开，山径坡坨，停少驻，有天开寺，为元代古刹，村即以寺得名。寺已颓圯，其中有校。村正庞裕元观碑刻，至正三年借福碑兀立寺门，室中供造像一躯，趺僧文 三字。其形 ，当为六朝时物。寺西荒畦中一碑，字颇雄厚，为至元二十八年翰林国史院典簿魏必撰，其文载入日下新闻。自此折而北，入孤山口，山势迥环，横曲涧，登陡上下，数转盒幽，径上中院，下中院，凡八九里，遥望丹林碧嶂间，削涧开甚屏松启宇，知接待近矣。又四里抵寺，商人山行程，知去红螺嶮，尚有数十里。而上方近在咫尺，翊云及六弟，咸思一游，因易二人短轿而行。险发汗，抵云梯拾级而上，入云梯小坐，石为冯保所，树有万历四年短碣，结衔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各军，提督两司房，掌司礼监事，兼掌御用监印，总提督礼仪房太监。为 凡二百数十级，旁有树可攀，其实石级斗峻，远不及华山之险，扶筇缓进，要自可登，无假挽索，或当时为官宫媛，设此以壮其胆耳。此地频崖百丈，壁立天成。其上架石为，轩窗四闭，红墙宛辅，涧底仰窥，宛有仙山楼阁之概，余会有诗记之。过此度款龙桥，经红桥瓣香诸，入兜率寺，下榻於九莲居。夜餐后，步出山门玩月，闻陈介卿适在此，因约共话，介卿雅嗜山游，而勇说乃远胜余。春间游山，冒险登天门开及活动石，皆余生平仰视而不敢至者也。顷来数日，往往飞屐千之顶，竞日不归，余勉以南中之行，遍游黄山雁荡，方不负此腰脚也。忆五年前，与宗人治郎来此，乘月游华洞，煮 敲诗，意境独为清绝。因纵翊云六弟一往，丙人皆发，余逐踏月之。难寻石上题，已不可得，良宵景，胜侣清游，人生何可多得，当为长歌以志焉。十二日八时与，询之诸公，已遍游一斗泉龙虎十方院诸胜而归，愧余衰 ，不能从也。养视廊下山中新 诸石，有金奉先榜文，新创僧俗二礼佛碑，无心齐记。最奇者为曹化淳诗碣一方。明代中官以文翰传者，龚辇有冲虚集，王翱有禁砌蛩吟，张维有苍雪稿，陈矩有皇华纪实，如化淳者，亦其流亚。时当拓存之，以钱朱陈之焉。十时戒行，余循例题名於门，并占小诗书壁耐去。回顾流连，使人恋恋，正午抵接待，奇云屡度云师相伴。循昨路行，十里至孤山口，出村折而北，六里度，名八塞子， 前后皆乱石，煤驮络绎，牵确难行，步下又数里，落测量底，枯石寒，使人意索。循涧西北行，人家三五，错落荒畦。


　　十八里至黄山店，两山夹束，石峭露，清流环绕，潺潺有声。夹岸杨柳成行，居民百余家，门巷鸡犬，子熙娱，殊有乐之象，疑即刘同人记中所称桃叶口也。出村里许，人险崖中，迥束，巨涧贯之。环涧卧石巍峨，如屋如，倾斜横坠，奇状骇人，流泉穿注，喷薄雷怒，数转，如附幽井，危峙，高欲摩云。会日色向暮，岚苍茫，横嶂如门，殆疑路断，及谷躬涧绝，四山忽开，危峨嵬然，青林掩霭，与人谁呼，谓至实金山矣。山以金矿得名，昔年有人开采，闻乃硫铁之。玉虚观踞中之上，四山环拱势极雄胜，南，特为秀，养庵谓宜以玉冠之。人观已五时。住持李殿廉，当绪时慈禧旧宫监下。下榻於北朊，室宇颇为清洁。读夏铭三清殿碑文，知为晋人李合所建，李本商人，晚年入道，寿至八十余。光绪时，道友高诚羲，刘诚印醵实重修，并於山上建纯阳殿。斩石栽林，工力闳伟。高刘二人皆内官，自白云观分出，所谓霍山派也。询李监三嶮涂径，言竹子园在下嶮，距此尚五里。再上更无寺观，夜月清寒，拥衾循步中庭，延玩久之，萧然有离之意。李监谈宫中旧事，多外人所不能闻，离之可作时史料也。十三日七时与，九时乘行，循观左涧上，踏石而入，六七折，石伟，水雄，山束，天狭，径危高，半里北境，里许老斧埂，有残塔，庵已圯矣。又里许，水壑，有樵径通上下石铺。又里许云会门，乃裂石下坠，横压岩侧，中通一穴，可以度人。石有刻字题额，已剥蚀不可辨，再上峡愈深，两环若城墉，壁立，如摩天之斧所劈，随涧左右折，则阴阳开阖，顷刻之间，景光迭变，里许老君，有基存焉。更人里许，峡势略展，竹树森蔚中，隐隐见扉，然细径如羊肠，峻绝不可以，乃策杖而，以抵竹子园，即古翠竹岩也。袁小修记言，从葫芦棚而上，始危天始夹疑葫芦棚，或即今玉虚观也。又云从云会门而进，山始巧始，水始怒，卷石皆 。至铁湾，险始酷疑铁 湾即今水壑洁。从湾至观音洞，仄而旋，奇始书疑观音洞即今红螺洞。今从竹子园以上，缘涧路而入，亦可到中嶮，闻梯躬绠断，攀援路绝，故游者咸抵下而止也。又云山皆纯，其中为二壁，行百余步则日东西变，数十步则 背面变，数步则石熊貌变，壁郛立而险，故不树瘦而熊，故不，亦不顽 龙之所，霜雪之所磨镂，不工而刻，其趣乃极。以今日所行五六里中其山水雄奇恢诡之状，所言尽之矣。据刘同人记言，红螺在中嶮，上半里许，有僧寮，以松棚为最胜。再左百为观音洞，乃出上嶮而至嘉，是观音洞又在上嶮，去红螺尚远， 今之朝阳洞欢。庵架上，殿宇三楹，旁室四楹，缭以短垣，制殊陋，庵主王圆启亦内监，年正七十，居此十年，以给事掖庭濡染纷华之身，乃能甘澹泊，守枯寂，深藏於躬谷无人之中，亦可谓难矣。或言共性怪僻，不能与人谐，故遁而之此，斯其所以近道也欢。庵主治午餐，餐，舍与而步，以数人之。从庵后孤直上，数百级得一洞，纵横殆四五丈，其形 ，似有人居，而其名已无可考。更上二里许，路数十转，乱石纷错，荒草三四尺，塞不辨路，攀石披，汗流如藩，数息乃得达 顶。驻足片时，者指牛角洞，天桥湖皆在对崖。天桥者，两崖中裂，下视无底，上置横木以渡，号为险绝。极乐寺在大壑中，俯视见双碑兀立断垣中，自峰头折而东，缘仄碥，摩左壁而进，斜而狭，或不及尺，纡曲欹危。度两，转而南，得朝阳洞。洞狭而深，壁间有石刻痕，然字已磨减不识。余以朱笔题来游岁月。


　　庵亦识数行。又折而北为斗姥殿，殿踞削，下深谷，右倚削壁，壁间有洞，中供佛像，似有人居。殿后一峰正方，从大壑中崛起，意象伟岸。峰腰亦中空，此地在三嶮中，最为奇绝，室宇亦差完好，而荒寂无人，亦未知於昔日为何胜景，殊足叹喟。据者言，昔时山农守稼於此，中宵闻洞中有木鱼声，奥境灵凄，宜有仙来往矣。余爱玩徘徊不忍去，而诸人已前行。至佛寺，会天风横来，山雨忽作，日夕道险，雨甚将不可行，急呼诸人折回。其前有天桥湖，红螺洞，均不及探。匆匆易衣，从原径回。近雨又作，扶掖而下，入庵小息，下玉虚宫，已五时矣。翌晨题名於庑壁而别，胜境名区，频年梦想，小住别，未尽幽寻，殊为依恋。十里黄山店，四里黄窖口，十二里老爷庙，六里瓦井，有寺门有嘉靖二碑，成化铁钟。三里大寺村，五里杨驸马庄，十里琉璃河，趁晚车远平。按红螺三嶮，一名幽岚山，亦曰实金山。明成化时，始有路通之。嘉靖时，有雪泉洞，圆通寺，三教堂，金刚山。避兵崖，华庵，乳庵，龙泉寺，嘉庵，百坨诸胜。然自入山三日，询之方外及野老，不独址无可追寻，即访其地名，亦罕知者。自国初以来，名胜半已荒残，游客筇屐，因之绝迹。然其境地深险，局势闳奇，实视上方瑞云为胜。昔袁小修言，中多，或至八十余不下。今所历诸洞壑，皆荒寂寥，久无人踪，如斗姥殿之高迥灵奇，若得人粗事修葺，嘉之仙乡，耕之妙域，其佳胜当冠绝燕南矣。三嶮自翠竹岩以上，即无居人，茂林嘉果，咸为斧斤所尽，山田亦荒不治，嗣是纵有静之流，亦恐无以自给。王圆启言，彼以四十金买，山三嶮皆归其掌握。然其手小庵，亦费及千金。去市集率数十里岁谷深阻实生之具，辇至殊艰。庵中一力相助，近山耕，其地宜瓜，塞垣被圃，充如山，终岁之需，取给念头是，以是观之，山中水土，非不宜耕，特无艰苦卓绝之辈，为山中作主人，以致积年累人心偷惰，以余数十年来，足迹所至，始见共盛，继观其衰，泊再三至，已沦为墟莽者，比比皆是也。如区区三嶮者，又事足道哉。